陆拖

暂时跑路

【韩叶】豢龙

       

  是在萧山听一个青年讲来的故事。说原先山东有个姓韩的猎户,名字叫文清的,虽然听上去斯文,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往日里傍着山林打些獐子野兔来换钱,也有说他年轻时去山里打过老虎的,但没有人真的见过,多半只是传言。

  书上记着三四月份时候,山东突然下了连续几日的暴雨,把韩生困在山上找不出路,待到放晴了才摸索着下山去回家了。他所住的是山脚下偏僻的院屋,房子小,只为存那些没脱手的肉货才辟了相当大的院子,没东西放时就空着。等韩生回到家才发现这场大雨把村里许多路都冲垮了,他的后院一片狼藉,用来围堵和拴住猎物的草棚木桩全被甩开了,几乎只剩下沿着小屋的部分还留存着。院里都是湿泥,中央落了许多棚子上的茅草,等韩文清去掀开才发现底下躺着个赤身的年轻人,蜷缩在地上,沾了许多泥巴和草屑,头上长着将近一尺长的角,乍看来很是奇异。

  韩生不敢动他,从井里打来一盆水泼在那个人身上,叫他清醒过来,再问了他是什么人,打从哪里来云云。可这青年人并不会说话,张开口只能发出丝丝的声响,其他时候只是盯着韩生看,好像也不大听得懂人话。做猎户的人走南闯北,听过许多精怪故事,韩生便把他当做是刚刚化形的鹿妖,并不非常怕他,又问他名字,也说不出来,但手臂上依稀能看到个烙痕似的印记,仔细分辨像是“叶”字,于是韩生就叫他叶。

  这人和妖在后院里僵持了半天,无法跟对方交谈。为了判别这角是真是假,韩生用力攀住最上面的一个枝杈去掰,让叶疼得又嘶叫起来,听起来非常痛苦,但并不对他有什么反抗。于是韩文清壮着胆子去碰叶头上的角,摸上去是坚硬而且光滑的感觉,叫他很奇怪,因为他心里以为那应当是毛茸茸的,就像刚出胎不久的小鹿。由此韩生判定他年纪不小,又打了水给他涮洗,再找床单披上。叶看他动作的时候很紧张,像担心韩生会伤害自己,后来才渐渐信任他,肯从地上起来,走到了墙边去等韩生。

  等到后院的混乱场面处理得差不多了,韩生叫叶和他走进屋去,结果房门的门檐不够高,叶从中走过的时候再次撞到他的角,发出很大的声响。这一下疼得他流出泪来,于是韩生扶着他蹲下进门,又带他在屋里烤火,吃了烧热的东西,叶就不再流泪,和他一同吃喝起来。

  韩生住的房屋不够两个人睡下,他便在后院用剩下的木桩和茅草给叶搭了简单的棚屋,让他住在外面,嘱托叶发生事情就敲门进来,却不清楚那妖能否听懂人言,独自回房去睡了。半夜里韩生感觉到有什么挤上了床,只当是自己做梦,早上醒来发现什么都不曾发生,也就没有追究。这样几天后,某一日韩生半夜中醒来,看到叶贴着床沿睡在自己旁边,后背悬在空中,见他醒来马上睁开眼睛盯住,韩生没有办法,便容许他与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了。

  由于叶始终无法开口说话,韩生只能让他在自己家里一直留宿,每每上山前锁好家门怕他走出去。这般日子过了几个月,叶既没有学会与他交谈,也没有找到回去或离开的法子,仍是在韩生开口时看着他,需要时候才发出以前那样的丝丝声。猎户多半是粗人,韩生也不过是在儿时读过私塾,平日里少有写字,只是这天跟镇上饭馆做了大生意,需得写清钱货款项。纸笔都是找临户人家借来的,叶像是从未见过这些东西,见他写字就凑上来看个清楚,等韩生写完了又拾起笔来写写画画。他执笔的手不像头回做这事情,悬在纸上稳稳当当,笔下字迹清楚又漂亮,但却没人能看懂写了什么,好像儿童胡闹一样画了许多线和圈。

  从此之后,韩生每次去镇上都买些启蒙的书来,回家教会叶怎么写字,叶对此学得很快,甚至写出字来比韩生更好看,可每次写完一个字,如“人”、“木”、“水”、“火”等等,都要在下面画出上次那样的画来,指着它们要跟韩生说些什么,但他只能发出难以理解的丝丝声。韩生对他的画感到奇怪,终于想起在山对面的村落里见过,是他一次被狼群追赶下山的时候遇见的村子,离这里有百里之遥。于是韩生带着叶出发去那村子,为了遮住叶的角给他戴上纸糊的帽子,有人问起就说是要赶去别处看病,别人见到叶呆傻的样子,都会相信韩生的话。

  等他们找到了那里才发现,韩生记得的地方是别人村里的求雨台,筑在半山腰的高处,用砖石垒起来的。叶见到那砖石上的字迹就叫了起来,不是平日里的气声,更像那天角受伤后哭呛的声音,看着又要流下泪来。他从身上掏出笔在上面写了很多相近的符号,见到韩生不能理解,只好圈了几个砖石上的字段,在旁边写出新学来的字,韩生看他写得急切,但凑不成句子,只是许多的“错”、“不能”、“不回”云云,便猜测这些与叶的身世有关,带他下山去找人问询。村人告诉他们,求雨台是前朝时候村里巫师筑起来的,已经很久无人问津,没有谁看得懂。韩生只好找来纸墨,将砖上刻的图案拓下来,继续与叶找寻附近的巫蛊或是学者。

  他将拓片上还有叶平日写的“字”带给他人研究,都说没有见过,韩生只得再去下个地方。直到某日他们来到京兆附近,遇上一个手持法器的癫狂道士,在路上拦下韩生,指着他的眉心大声问道,“你凭什么!天上的机缘你恁的不要?”

  韩生知道这人或许能解开这谜题,就把拓片恭敬奉给他看了,那道士仍旧骂骂咧咧的,又看到了韩生身后的叶,面露不解,思考许久才说明了这看不懂的图画是讲了什么。他把拓片上的东西与叶的笔迹分开来放,告诉韩生这是百年一遇的真龙下凡,当初那村子里有人破了密,和天界搭上联系才能求得雨来。而叶所写的正是天龙使用的文字,他想是布雨时候意外落尘,现在困在肉体凡胎中无法化形,需得用黄布朱砂笔写了家书给天上,在落尘地方焚烧,就会有其他天龙前来相助。

  有了道士的解释,韩生即日将叶带回原先地方,备好他说的那些材料,把笔交了叶让他写字。可那龙执意要推开他,在后院里团团转,韩生扳住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又缀着泪珠子,摇头发出哀叫声来。想起那日他落在地上的模样,这猎户便装出凶狠的气势,笔塞进叶的手里,逼他在黄布上落下字迹。叶龙摇摇头,摊开手心用朱笔写上两个字,“不会。”

  而韩生却掰住他的腕子,又像先前那般动手去打他的角,直叫那龙痛得落下泪来,这样才收手,更加恶声恶气地训斥道,“你要耽搁到几时才走?还不写了快滚!”

  叶用左手去摸自己的角,眼角泪痕未消,朝他点头再摇头,最后拉着韩生的手,给他掌心留下一个字,“好。”

  据书上说,真龙脱尘时候暴雨三日,而墙下焚烧黄布的火苗却始终不灭,青色衣袍的青年人在漫天大雨中化而为龙,身上从不沾染丝毫尘泥。天边仿若能见到另一条身形相似的青龙,遥遥冲他发出啸声,叶回头朝韩生望去,再点点头,接着就冲上云霄看不见了。

  京兆的疯道士自称通晓龙语,对着城墙外讨饭小童说,这上面的龙是双生胞弟,问兄长说,这一世也不成?而另一条龙回他道,下次吧。

  

  其实这龙在百多年前意外落下凡来,正巧掉在几世前的韩生院中,经他帮助才得以回去。这龙心中怀了恩情和旁的心思,再次下到人世间找他,可原先住过的小屋里早就不是那人,龙打听了才知道,距自己离开已经过去百年,韩生早就不在人世了。又说他后半生平稳安详,妻儿团圆,好些人羡慕不来。

  龙早已知晓他是最顺遂的命途——又能有几人亲眼见着天龙降世,还有幸和他相处那样长的时间,可也没有几个人这样痴傻,放着龙身上无数值钱宝物不要,硬是将他给赶回天上去。

  这辈子只来得及遇上,倒也不差,龙寻来了投生往世的簿子看,只等那韩生通晓世事就去他身边待着,这一世是村夫,就给他讲了曾有人遇上龙却给赶回去的故事,这一世是药郎,就带他去了原先寻觅龙纹的山上,这一世是学者,就手把手教他学那些晦涩难懂的图腾文字,可这韩文清总这样痴傻,听了、去了、学了,还要问化作青年模样的龙,“叶修,你讲这些与我,做什么?”

  “我乐意。”

  他不要他再遇上自己,不要他在精心布置下爱上自己,不要他穷尽一生与自己厮混。

  他只要他花点功夫记起自己,只要记得一点就欢喜。

  叶修想尽了法子却都做不得数,不知怎样想着,或许像上回那样重新遇见一次,韩生就该要有些印象了。于是他择了一日从天上冲下来,顾不得天龙有什么尊贵,蜷在那猎户冰冷又脏兮兮地上等他发现自己,装出那一世口不能言、不通人事的呆傻样子,心里有隐隐期盼。

  又不抱着太多希望。

  他傻便傻罢,龙静静阖上眼睛想着,我的时间那样长,也不介意他太笨。

  

  异史氏说,这龙正是犯了贪嗔痴的大忌,时间已逝再不重来,而他这样一遍遍的试探又有什么意义呢?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。

  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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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的极速摸鱼,源于昨天等车的时候给朋友随口编故事,以及突发奇想要学习一下聊斋式的性冷淡写法。这个故事是萧山的青年讲的,你可以认为他是知情人,或是当事人,总之他讲了这个故事,也仅此而已。

徒增烦恼这句话,终归是旁观者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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