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韩叶】当垆 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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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多久便远离了那迷阵所在，其后上山的路都铺了青石板阶，两旁苔藓皆已枯死，只剩下微凉的石板岿然未变。两人沿着这路拾级而上，心中各怀着不欲人知的思绪，相对无言反倒显得轻松许多，远胜先前那般强找些谈资，白白费力。
叶修走在前面，眼眸探不出情绪，所见山林都曾走过成千上万次，却从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死气沉沉，连丝毫活物的生命力也未见得。身后人亦曾跟着他多少次迈进嘉世的山门，饶是此前就见识过如此景象，却也无可避免地低低漏出些可怜草木的叹声来。
他们都记得栖云山该是那样一副场面——林木高耸，花草繁密，山下有行商叫卖，山上有鸟兽啾啁，走近了自会听到嘉世弟子在演武场上招招舞出风声。不理俗事的掌门常坐在门派中最高的藏书阁屋顶，俯瞰整个山头的苍翠欲滴，时刻等着来自伏龙山的铁面帮主找他比试，又会在那人到达之后轻飘飘落在地上，牵住驰骋如飞的枣红骏马，笑着向他道一声好。
那景象重演过十遍，百遍，千遍，就永不再见。
总说最唏嘘不过物是人非，而今人物皆非，更比常言多处许多凄凉。
若说上山前他还能与韩文清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，现在便是真的连声叹都只能压在胸口，随着登高愈发沉闷，好久了才断断续续地泻出来，还连带着周身气力也一并跑掉，落个四肢百骸统统绵软的下场。
“原来你说的是真话。”
叶修正望着不远处的嘉世大门发怔，听他没头没尾地抛了这样一句，不由生出些疑来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先前我问你可否见过栖云山情状，你矢口否认了，看今天这般模样，我才料定你没有骗我。”
“所以？你先前难道是怀疑是我放火烧山不成？”
“并非如此，”韩文清撞着他戏谑的目光瞪回去，“我不过是觉得你所说不过嘴硬，终归是对山上有些留恋，再怎么……”
“再怎么也不会冷酷无情得连上山看一眼都不肯，是不是？”
“是。”
他向来没有遮掩真心话的能耐，也向来不屑于此，叶修本想靠着两句夹枪带棒的嘲弄令韩文清露出些窘态，却忘了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实话实说。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，非但没有让韩文清觉着尴尬，倒是自己先交了底，想说的话通通被忘了个干净，一时间颇有些进退维谷的意思。
好在最后这程路并不太远，叶修快步迈上了两层石阶，昔日嘉世门内景致便悉数落在眼中。他正拿不准是等上韩文清片刻，还是抛下他去看看那些旧时设施，便望见了两个未曾见过的少年人从山上下来，衣着打扮看是出自哪家名门。
照说嘉世覆灭，栖云山也给糟蹋了个干净，就算有原先结了怨的，也早该来过这里发泄，怎么都轮不到在这不尴不尬的时节出现于此。虽然并未相同眼前二人露面的缘起，经年累月的习惯还是让叶修下意识地做好了藏匿身份的准备，他思索过一瞬，旋即转过身去呼喊几步开外的那人，“帮主！我们到了！这山上居然还有人在！”
原本他们几个之间就离得不远，现在听得叶修招来同伴，山上两人顿时警惕起来，看那势头像要准备从怀中掏出武器，又只因等着他身后人现身才按兵不动。
韩文清不愧为与叶修作对多年，光是听他换个称呼，就已将情状猜出大概，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，面上却摆出一副帮主气度，尽心陪他演戏骗人，“有人？这时候的栖云山，来的终归不会是客。”
叶修见韩文清接了他的话，满脸堆笑，装出十成十的狗腿衷心，“帮主所言极是！”
山上那两个少年自然没想过之后登场的竟是霸图帮主韩文清本人，慌乱了好半天才想起要打个招呼问好，“晚辈见过武林盟主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二位少侠从何处来？”
“从江宁呼啸来。”
“呼啸？”韩文清递给叶修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，对方却浑然不觉似的，直愣愣盯住两个戒备的少年看，让他不得不自己接了下去，“你们副门主近来如何了？”
“多谢韩盟主挂念，刘副门主到呼啸已一年有余，门内大小事务皆由他接管，给新任门主省去不少麻烦。”
“那便是最好不过。”
两名呼啸弟子见韩文清被他们敷衍过去，自己却还有些任务要完成，壮着胆子向韩文清搭话，“敢问，韩盟主此行所为何事？”
“你等不知？”韩文清反唇诘问道，“还是说，听了谁的话要来提点韩某，我该做什么。”
“晚辈不敢！”
“告诉你们便也无妨。韩某是受了武林盟众人之托，前来寻觅前任嘉世掌门叶秋的下落，并将其捉拿回京，听取发落。”
“那您身侧这位……是霸图来的前辈？”
叶修听见话题中心落到自己身上，猛地戏瘾大发，先是向韩文清深深拜了一揖，而后才挑起眉来回答二人的提问，“我乃是霸图门下第一等弟子，当今武林盟主韩文清的首席，郝俊朗是也。这样身份，岂是你等能够随便问起的？”
“这，”两个少年此前从未听过有这号人物，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，赶紧低下头去重新行礼，“晚辈多有得罪，还请郝大侠宽恕则个。”
“好说好说，”叶修抱拳回礼，顺道接下韩文清的话头，“我是来陪帮主找那嘉世掌门的，好他个叶秋，有本事就别被我们捉到。”
韩文清冷不丁拆台，“他先前明明与你打过照面，你却没有捉到叶秋的能耐。”
“这又是怎么回事？”少年们齐声问道。
“还——不是怪那叶秋，阴险狡诈惯了的，竟叫我们帮主都没识出纰漏，居然还白白帮他打了一架，”叶修轻巧把担子扔回到韩文清肩上，又极尽所能夸张之事，大肆渲染起来，“可谁想到啊，刚打完就叫他给跑了，帮主他连追都追不上！”
“竟有如此过往，连韩盟主也……”
发觉这“办事不力”的罪责又砸在自己手中，韩文清自知嘴上功夫斗不过他，干脆朝着虚空发狠，“正如他所说，叶秋这般狡猾的家伙，呵，若是让韩某逮到，必定有他好看。”
明明是开了春的三月尾，山上空气却因他这一句立誓骤然寒气逼人，冻得两名少年不住哆嗦，快快寻了些由头与他二人作别，急忙下山去了。叶修了望着他们身形渐远了方才挺直腰板，松动着脊背与韩文清谈论此事，“看来，你跟我联手打过嘉世旧部的消息，传得倒是很快。”
要说这事也并不难猜。原先嘉世能调兵遣将的也无非几任正副掌门，如今叶秋被人追杀，孙翔一心想在轮回摘下武林大会的头筹，只剩下一向与陈夜辉等外门弟子交好的刘皓嫌疑最大。韩文清在叶秋当年失踪后，就自然关注起了刘皓的行程，此人与其他嘉世旧部同时消失了数月，一年多前投在呼啸门下，摇身一变就成了新任的副门主，此时派遣几个呼啸弟子前来探查也说得过去。
“刘皓这厮……”叶修玩味般将自己这个昔日部下的名字念了又念，不自觉流出些讥讽的表情，“你可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？”
“你是说五六年前，刘皓刚刚成了入门弟子，你告诉我说，此人不出五年必有异心？”韩文清揣摩着叶修时刻变化的神色，握拳透爪，再泄了气松开，“可你赌的却是自己能收服了他，教出个品行端正的副掌门来。”
“是我赌输了。”
“这与你无关。”
“输了就是输了，没什么大不了的，”纵眺山下的人收回目光，带着三分笑意落在老对头的衣襟上，“照理说该要我请客，偏是出门太急忘了带荷包。你肯定是不会忘记的，那我们去吃镇上的烤鸭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韩文清当然说好。
